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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宣南城的梅雨季节,漫天云雾萦绕,屋顶灰瓦成席白墙水洗如素,乌衣巷里人烟稀少,一名婀娜多姿的旗袍女子撑着青色油纸伞穿行,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利,神色慌张不停回首张望,似乎在躲避追捕,巷子路面崎岖,她踉跄着身子,旗袍下摆娉婷闪现,右腿上绑着的绷带若隐若现,急促凌乱脚步带起泥浆飞溅,似乎盖住了裙角边的斑斑血迹。她数百米的身后响起嘈杂音,几名纠察员吆喝着连追带赶,为首的癞头张咆哮呵斥着:“妈了个巴子的,你们几个吃干饭的?连个娘们都跟丢了,今天要是让她跑了,我就提着你们的脑袋回去向局长复命。”怒吼声震歪了头顶的宽沿帽,”其他几人吓得颤颤巍巍,拼命点头,“是,头儿,这娘们太狡猾了,前三次被她跑掉了,不过这次我们可是把她逼到这个胡同了,这边的尽头可是个死胡同,她逃不出去的。所以我们肯定,肯定抓住她。”
“快,前面有动静,跟上。” 癞头张拔出腰间的手枪超天上嘭~放了一记空枪,抬腿就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前方女子乱了阵脚,仓皇拐进岔路口扑腾一下摔倒在地,油纸伞离了手在水洼里旋转了两圈,眼看逃脱无望,女子惊慌失措,她本就不熟悉该处地形,眉心的桃花纹凝聚为一团浅红色愁云,女子已心生绝望,正要放弃逃跑预备束手就擒,突然身后的挂着“赵记染坊”字样的商铺门拉开了,闪出来两名男子,一人惊呼到,"霍二小姐………”,一左一右上前把快速把她拖了进去,一寸多高的灰木门槛磕上女子的腰板,女子面色痛楚,“啊......”女子叫出了声。“快快,她肯定跑不远。”纠察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嘘......”一名年轻男子示意噤声,女子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反抗,任由两人拉拽。哐当门关上了,没到几秒,吱啦门又开了,年轻男子探身出来火速捡起油纸伞跃进门槛关上门插上门栓,动作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咦,人呢,接着往前追。今天务必把她抓回去。”晚来几步的纠察兵们浑然未察觉,仍旧叫嚣着继续追捕。巷子里雨水滴滴答答,数处水洼涟漪微漾,乌龙巷又安静了。
乌衣巷位于宣南城东部,是全城衣食住行大小商铺营生之所。正值民国时期,内部忧外患纷争不断,民不聊生,商铺多有变迁,关门闭户的不在少数。战火硝烟飘渺雾锁宣南城,宣南城依山而建,苍茫翠绿的群山绵延百里,万千沟壑纵横树参天,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犹如一条假寐小憩的卧龙从五龙山顶盘旋而下守护着宣南城,东部是乌衣巷集市,中轴线上的是青砖白墙灰瓦的霍家大院群落。然,大自然造就的屏障亦未能抵挡战事纷扰,宣南城不太平了,乌衣巷开始萧条,城中首富霍家大院也被笼上了阴霾。
霍家大院发家人霍祺元出身山脚小农户,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霍祺元家里祖祖辈辈种茶为生,从年头到年尾全部的收成只能看天吃饭,他自幼天资聪慧饱读诗书,在一众同龄人中早早地就崭露了头角,后又入城进茶铺当学徒,被茶铺老板相中,将自己女儿婚配于他。接手茶铺后,霍祺元凭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广结善缘打通了县城的销售渠道,深谙经营之道,炒茶经商颇有心得,又以良心价收购村民茶叶,盘活当地资源集中供销,做成了规模工坊。父亲离世入墓时,霍祺元专门请风水大师寻龙点穴、立向分金,选了一处风水极佳的龙脉,母亲仙逝后也合葬于此,自此霍家家族兴旺产业繁荣,数十年间霍家从小商贾跃升富豪,十里八乡美名远扬。
霍祺元喜钻研木艺,甚至亲自动手设计修建大院,五间出七间进,一十二间厢房错落陈列,四个院落,以春夏秋冬四季为设计主题,春季院落内饰鸟语花香簇拥茶园,夏季院落墨绿浓郁树荫成林,秋季十二生肖雕纹图、三羊开泰、五子登科个个栩栩如生。冬季则以苏雅格调为主,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寓意“天之正,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虽盛必败。”霍祺元教导子孙顺势而为,荣辱与共。历经数代人励精图治,霍家大院在宣南城中轴线上落了座,至民国中期已占地六千多平方米,成为当地一大景观。
传承到第三代时,当家人霍连城中年喜添双生女,两个粉嘟嘟的女娃,额角饱满,脸若圆月,一个女婴眉心间有枚浅红色桃花纹胎记。算命大师说两个女娃一个命带将星,一个是文曲星下凡,皆福泽深厚。霍连城大喜,遂其发愿多处捐建慈善堂和私塾学堂,为贫民布施善粥,上至省城乡绅下至村民佃户都对霍家礼敬三分,霍家已跃升成为宣南城数一数二的名流世家,与此同时,旁系亲戚也争先攀附贪享霍家的恩泽。
美好的光景总是短暂似昙花一现,没过多久,霍家堂兄二房嫡子霍荣与三房表亲赵海竞争家族染房经营权闹得大打出手,惊动了官府,霍连城私下打点了官老爷,请求家族内自行裁决,官老爷摸着满袋子的崭新银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了衙门。可是要断清家族官司可不容易,由于在街市上的闹事者都是女眷,霍连城不便出面,又唯恐失了偏颇,遂对夫人一番耳提面命,霍夫人出面调停,将经营权授给了三房表亲,缘由便是三房表亲品性纯良重礼义廉耻,能维护染坊大计,而二房嫡子霍荣时常出没赌坊德行有亏,且有小道消息称其与东洋人互动频繁,让霍连城甚感担忧。岂料,自感痛失良机的霍荣一脉心存怨恨,处处蓄意挑衅生事,屡次使坏又屡次未能得逞,时间一长,霍荣与霍氏家族生了间隙,霍连城好意劝解,却被霍荣辱骂是虚情假意假慈悲,霍荣带着妻儿肆意泄愤砸了霍氏祠堂后连夜搬离,是夜,霍家大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有人说眉心桃花胎记的女婴当晚也找不见了。
自那起,每当夜幕低垂,总有幽怨的抽泣声从霍家大院的深宅中飘忽出来,萦绕在宣南城上空诉不尽忧伤。
没多久,年代洪流裹挟着外来的狼子野心滚滚而来,侵略者们青眼獠牙虎视眈眈,内里锦绣华服之下阴虱暗涌,时下华国政治舞台上,复辟一派方唱罢,张牙舞爪的军阀割据又轮番上台搭戏,社会动荡不安,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山雨欲来风满,霍家大院也摇摇欲坠。
阴雨淅淅沥沥仍在继续,乌龙巷中赵记染坊的户门徐徐开启,一名身穿灰蓝色粗布短褂的家丁顶着西瓜头,刘海圆溜齐整,他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番,转身对堂内坐在靠椅上的旗袍女子说道,“霍二小姐,纠察兵走了。不过,我们发现,跟踪你的还有另一伙人,他们说着我们听不大懂的话,也不像是外省方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话。”“张哥,你见多识广,你能看出来那伙人是什么来路不?”一旁的中年男家丁低头沉思了一会,“他们说的那种话,我好像跟霍二爷霍荣出活时听到过。嗯,对,是霍荣私下见的客人说过这种话,他们是东洋人,不是咱们中国人。”中年家丁眼珠往左下方转了转,回想起来以往一些画面。
西瓜头挨着中年家丁坐下,接连盘问:“啊?咱们宣南城也进来日本人了?张哥,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短短七年时间,民国总统就换了两次主,袁世凯这个第一任民国总统什么继任者代理总统都来了好几波,都说皖系的军阀干翻了北洋政府上位了。但是后来又不知道为啥,前几天有不少学生举着横幅上街吆喝呢?”
“你小子跟着去看了?没看到那天兵荒马乱的吗?你小子胆子够肥的啊。”中年家丁揶揄道。
“是滴呢,张哥,我真跟着去凑热闹看了,我还问了那些举着拳头喊话的学生,说那天的横幅上写着“外争主权、内除国贼”,说是咱们国家在那个叫什么弗兰西斯的首都会议上被欺负了,那些西洋坏蛋们要把咱们国家的山东主权抢过去,咱们的代表团真的是铁骨铮铮纯爷们,他们拼死向博拒绝签字,最后那帮西洋坏怂真的没能得逞,真的太解气了。对了,张哥,他们都说剪掉长辫子,就剪掉了封建残余,我们就自由了,你说这自由是啥意思?”
没等中年家丁回话,旗袍女子噗呲一声笑了,“是啊,自由是多么让人向往啊,咱们国家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女子攥紧拳头,一双杏眼坚定而清澈,“不过,现世不太平,还有很多危险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现在进城的东洋人越来越多了,张哥你们要多加注意,少跟他们打交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都是打着做生意的旗号贿赂收买城里的人给他们办事儿。那些人憋着一肚子坏水呢,你们以后要是遇到他们,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啊。”
中年家丁听罢,皱了皱眉头,他觉得眼前这姑娘不简单。
西瓜头十分好奇,“霍二小姐,你怎么会被纠察兵和东洋人一起盯上啊?你今天不应该是在学堂上课吗?”伙计连环追问道。旗袍女子听得一头雾水,两弯柳叶眉拧出两道问号,“谢谢你们出手相助救了我。不过,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霍二小姐。”
西瓜头纳了闷,“咦,这就奇了怪了,不过,姑娘这么一说,我这仔细一瞧,还真跟霍二小姐霍青莲不太一样,姑娘你这眉间多了一个胎记,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莲衣。时候不早了,我得离开了,感谢两位大侠相救,今后有缘再会。”莲衣拱手作揖迈腿向外走去,她的右腿绷带出渗出点点血迹,许是在巷口摔倒时所致。西瓜头连忙喊道:“莲衣姑娘,你受伤了,等伤养好了再走也不迟。”
莲衣笑了,明眸皓齿甚是好看,她说“这点小伤不碍事,过两天就痊愈了,我自小在山寨里摸爬滚打早习惯了。对了,你们刚才看到东洋人往哪边走了?我得赶紧跟上,不然要坏事儿了。感谢两位大侠,就此告别了。”莲衣在此拱手,拿起油纸伞转身跨过门槛,往黄家大院的方向奔去,却与一名身形相仿的学生装女子擦肩而过,二人愣了片刻,莲衣压低伞沿,快步离开,随后消失在雨雾中。
西瓜头跟中年家丁嘀咕说:“张哥,我咋觉得她才是女侠呢,这英姿飒爽的都能跟花木兰一比高下了。”
张哥笑了笑没作声。这会门口又跳进了一个学生装女子,西瓜头惊呼:“莲衣姑娘去而复返,莫不是落下了什么物件?”
学生装女子打趣回应说:“虎子哥,莲衣姑娘是谁?是咱们作坊新招的帮工吗?有啥吃的没,跟我打个包,我们同学今早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呢。”
“啊?原来是霍二小姐霍青莲啊,我还以为是刚才那位莲衣姑娘呢。”西瓜头虎子赶忙解释。
霍青莲故作神秘地说:“你说的是刚出门的那个旗袍姑娘啊?我遇到她了,跟我长得好像啊,我两刚才没说话,但是总感觉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霍青莲迟疑了一会,压低嗓门说,“你们说,她有没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姐啊?”
虎子和张哥二人对视了一会,不敢轻易置喙。
“不过,说正事,学生会的同学们还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下一次游行呢!虎子,你赶紧给我找点吃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霍青莲声音有些激动。虎子听着赶紧行动起来去后厨找吃的。
霍青莲冲着虎子的方向,抬高声音喊道,“我们现在推翻了封建王朝,下一步就是争取思想自由,民族自由了。”她攥紧拳头,眼神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芒,“跟你们说啊,现在加入我们游行队伍的人越来越多了!茶楼翠花姐那么古板的人,都已经开始接受新思想新文化了。虎子,你也不能落后啊。”
“我们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已经能实现自由,不再受军阀战乱侵扰,不再被帝国主义压榨和欺负。自由终将属于我们!”又是一张眼神坚毅神情坚定的面孔。
“会的,有你和你姐姐这样的青年一代的努力,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会越来越好的。”中年家丁拍了拍青莲的肩膀,鼻子有点发酸。
乌衣巷外,久违的阳光正奋力挣扎驱散阴霾,太阳光折射在白墙上纯净无暇,城中的霍家大院落群座仍旧紧密携手,整齐成排的青灰色瓦片泛着祥光,似整装待发的士兵等候最响亮的冲锋号,屋顶瓦峰上,两朵双生花正熠熠生辉向阳生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