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以来,杜甫作为诗国中光芒万丈的集大成与开新者,风格浑成,意象独出。刘若愚以之为中国诗歌意象发展上的断代者。
就像屈原的风格与他诗中的香草、美人,以及众多取自神话的意象有很大关系;李白的飘逸风格,与他诗中的大鹏、黄河、明月、剑、侠,以及许多想象、夸张的意象分不开。杜甫笔下的竹、花、月、鸥鸟、大鲸、鸷鹰等标志性意象,亦足以显发其生命与艺术双方面成就,对后世示范了文学经验中感受与表达的无限可能性。
杜甫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自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黄生有云:“(杜诗)其筋节在装造句法,其神髓在经营意匠”(《杜工部诗说》)。
我们接下来从流传后世的1400多首杜诗中,摘取十首诗的意象,讲述诗圣杜甫的一生,由此也可以具体而微地理解杜甫何以为诗圣。
壮游齐赵大地
一、《画鹰》之“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杜甫(712—770)出生于唐玄宗登基的那一年,从24岁考进士落第到59岁溘然长逝于孤舟之上,由青年到暮年的三十五载基本上可以分为四个阶段,那就是壮游齐赵大地的十年(737—746),蹭蹬长安求官的十年(746—755),安史之乱期间的四年离乱(755—759),以及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十一年(759—770)。
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于上一年投考进士落第,当时的他年少自负,并不萦怀于心,趁着父亲杜闲正任兖州司马,他便开始壮游齐赵大地。
当诗人的心象情志外显于物,即为意象。杜甫笔下的典型意象不仅使偶然外物变成持续而强烈的主题意象,也扩大观物的角度和深度,使意象所表达的生命经验更形丰富深刻。
29岁时的《画鹰》,像现存最早的杜诗之一《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字里行间都洋溢着青年人的壮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旋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浦起龙《房兵曹胡马》诗后缀评语:“此与《画鹰》诗,自是年少气盛时,都为自己写照。”(《读杜心臆》)
将击恶的愿望托付给苍鹰画作,希望它化为真鹰,“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实现杜甫所冀求的人间正义。全诗一步一步将画作上的鹰推向现实的鹰,又从现实的鹰推升到寄寓诗人情志理想的象喻境界,语脉紧密,寄意深远。这是杜甫在塑造鸷鸟意象的一大特点:从写物摹神到象喻的境界。
十年长安求官
745年秋,此时李白被赐金放还,漫游齐鲁,与杜甫幸会于山东。《新唐书》本传记载杜甫:“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
两人的相遇是短暂的。李白打算重游江东,杜甫已经年过而立,决定去长安求官,却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永远。
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最早出现鸥鸟意象的杜诗是玄宗天宝六年,杜甫壮年三十六岁时所作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这一年,唐玄宗下诏天下有一技之长的人入京赴试,李林甫命尚书省试,演出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对所有应试之人统统不予录取。杜甫这时应试落第,困守长安,心情落寞,想离京出游,于是就写了这首诗向时任尚书省左丞韦济告别。
全诗起落之间表现理想才调愈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而与现实之落差就愈惊人,非但其词坦荡,更无愤世嫉俗的粗率,且在历述一生的困顿不伸之后,杜甫在篇终将自首段的昂藏自负后便一直沉沦低挫的调子拔高,以一只投入于波澜浩荡的白鸥自况。
这里所创造的鸥鸟意象,是傲睨天际、磊落自负,绝不为现实困窘所挫的坚毅性格的象征。
三、《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之“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鲸”之意象在文学史中并不是经常出现的题材,但在杜甫集中却一共有十六次之多,且绵延了诗人一生,少有中断,就其展现诗人的生命意向而言,《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极完整的表达。
多年候补,四处夤缘,杜甫好不容易在这年十月擢河西尉,不久转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左右卫是太子的卫戍、仪仗部队,其率府置有仓、兵、胄三曹参军,从八品下,官阶略升了一点。此时的他由长安往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探望寄居此地的妻儿,该诗创作于43岁时,时为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叛变前夕,杜甫蹭蹬京城将满十年。诗人忧国忧民、忠君、念家、怀才不遇等思想情感,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一博大浩瀚、沉郁顿挫的鸿篇巨制。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全诗“不仅将沿途所历与自己客居长安十年来之感遇作一总检讨……同时也写出杜甫内心对君国去就之矛盾”。在去就矛盾中,显然杜甫是深耻如蝼蚁般自求其穴的干谒之辈,而选择现实上兀兀为尘埃所没,操守上却不逆己志的理想,这个遥比稷、契以天下百姓为襟怀的生命,有着最宽大厚实一如溟渤的内涵,只有大鲸才能涵摄包容进去;所谓“以兹悟生理”即是诗人了悟、肯定这个超脱世俗自利、以天下为怀的道路,也就是由鲸偃溟渤之意象所体现的志向。
溟渤之志在长安时期虽然已抑郁不偿,却仍不失壮厉之意气。
安史之乱来袭
杜甫授官一月之后,安史之乱爆发,杜甫陷贼中8个月,写了二十来首诗,论深沉含蓄,当以《春望》为最。
四、《春望》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句句都有言外之意,很值得品味。春望的“望”表达了对家人的怀念;对国家前程的绝望忧虑;对自己廉颇老矣的慨叹。
对花而忍泪、溅泪,其哀痛可知;而花竟能令人伤心,则语奇意悲,又添曲折。如此伤心溅泪的花在杜甫以前的诗歌里是未曾一见的。
这样的花不但有生命、有知觉,还有丰富的表情,和理解世情、洞悉人性的智慧,是“拟人化”的手法中最高度的表现。
五、《月夜》之“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系杜甫被禁于长安时中秋望月思家之作。
遥想妻子看月不寝,臂上增寒,其寒便似为月光浸漫所导致,由“清”“玉”“寒”“湿”等偏于冷调之字质的 影响,月辉之凉澈如水可以想见。
但此凉澈之月光虽显出杜甫一腔悲情,但悲中不失钟情婉意,比较后期的月,仍带有温厚之感。
六、《月夜忆舍弟》之“月是故乡明”
安史之乱第二年(至德元年,756年)诗人逃离长安,衣衫褴褛地到凤翔拜见唐肃宗。五月十六日获任为左拾遗,从八品上。两年之后的乾元元年(758),任华州司功参军,兵连祸结、关辅大饥;乾元二年,杜甫由华州弃官,携家客居秦州,更是地僻人疏,前程未卜。
同年九月,史思明从范阳引兵南下,攻陷汴州,西进洛阳,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杜甫的几个弟弟当时正分散在这一带,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引起他强烈的忧虑和思念,作此《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期的月,不但出现数量繁多,远胜于之前,且在始终一贯的观省特质中,更有复杂而曲折的意象表现。
内心悲感无止,月虽好而人不圆,徒增一层伤怀而已,因为“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唯月愈好而自己就愈孤独。 反而是因为月色太好,产生了更加彰显自己之孤独寥落的反衬作用,才有欲赏还拒的矛盾心情。
七、《佳人》之“日暮倚修竹”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亦作于乾元二年(759),末联“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与首联遥相呼应,为“佳人”之品貌格调做了极为动人的形象化表现。可以说,这位幽居遗世的佳人,其身世之凄凉、品格之贞洁,与乎风姿之纤美,都总地归结于这最末两句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上,而由此“两句血脉”集中而形象地一体呈显。
此诗以滚雪球的方式将各句所指涉的种种涵意,全部凝聚于整个诗轴的核心上,而在诗人以竹之意象来体现那“雪球”最终最饱满浑厚之状态时,此种种指涉也同时自然地成为它潜在而又显发的内容,故而竹与佳人同具贞正守节之命运与品格,相互映带,不可割离,犹如他们所共秉的外在姿貌一般。
此佳人形象完成的同时,也就是竹之意象的完成。
漂泊西南天地间
乾元二年(759)年底,因上疏护房琯而得罪肃宗,受到排斥,远走成都,杜甫开始了生命最后十一年“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之一)。
一开始,诗人一家寄居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寺,靠节度使严武接济为生,“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第二年春天,诗人在距离草堂寺不远的浣花溪边修筑了一间草堂,自食其力,以耕种为生。
八、《戏为六绝句》之“掣鲸鱼碧海中”
鲸之意象,不但是透露诗人精神志气之凭借,尢其重要的是我们据以了解杜甫诗论的一条线索。《戏为六绝句》创作于761年,时年49岁。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之四)
《戏为六绝句》这组诗开论诗绝句的先声,也为后世诗话所宗尚,虽说“戏为”,实是精当、严肃的论诗之作。
钱谦益注云:“‘凡今谁是出群雄’,公所以自命也。兰苕翡翠,指当时研揣声病、寻摘章句之徒,鲸鱼碧海,则所谓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者也。”碧海浩瀚无垠,罗藏无数,能掩其溟漠,纵游不羁者,唯鲸足以当之。亦不捐弃兰苕翡翠之功,杜甫本人的诗歌创作便是极佳体现,既体物深细,正如钟惺评杜甫《苦竹》诗所言:“每一小物,皆以全副精神、全副性情入之,使读者不得不入。” 兼才雄势大,杜甫以掣鲸之意象传达一种兼容并包、广纳万川的创作观点。
九、《客至》之“但见群鸥日日来”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上元二年(761年)春天,杜甫五十岁时,在成都草堂所作,这首诗写于客人来访时。
鸥之意象再现,已是日常化的群鸥。前两句描写居处的景色,清丽疏淡,与山水群鸥为伍,显出与世相隔的心境;后面写有客来访的欣喜以及诚恳待客,呼唤邻翁对饮的场景,表现出宾主之间无拘无束的情谊,杜甫为人的诚朴厚道跃然纸上。诗中流露出一种闲适恬淡的情怀,诗语亲切,如话家常。
十、《旅夜书怀》之“天地一沙鸥”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代宗永泰元年(765年),这首诗是杜甫率领全家离开成都时所作。这一年杜甫54岁,生命剩下倒计时的最后五年。诗中抒发了诗人怀才不遇,半生漂泊的情怀。辽阔的平野、浩荡的大江、灿烂的星月,正是为了反衬出诗人孤苦伶仃的形象和颠连无靠的凄怆心情;乐景写哀情的手法中,以“涌”字尤奇,而自谦自怪之语,一字一泪,感人至深。
年已五十四又身放江湖的一个老病诗人,既无官位,亦缺乏赖以奋斗的青春凭借,徒能忧时泪流,又何补于事?在“危”“独”的旅夜中书写怀抱时,杜甫更进一步将自己化为天地间一只飘然无依的沙鸥,不知将要孤独地飞往何处;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种设问自诘。此时的鸥鸟正是杜甫暮年的漂泊与孤独的具体化。因此舟中杜甫才会留意到除柔橹之外,只有轻鸥和少数友情伴随,而因之感到凄凉了。这是杜甫笔下鸥鸟意象的大转折。
国家不幸诗家幸,正如铃木大拙所说:“遭受的痛苦愈多,你的性格就会愈深沉,而由于性格的深沉,你就更能透入生命的奥秘。”
离乱漂泊的岁月锻造出了杜诗的沉郁顿挫,其至高、至大俱无人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清代刘熙载《艺概》)。——是之谓也。
来源:博雅好书微信公众号
新媒体编辑: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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